近日，《中国环境报》以《如果树会说话》为题报道了宝兴法院——季强同志审理的一起六人盗伐林木刑事附带民事公益诉讼案件。

　　全文刊登如下

　　季强难得撞上失眠，2022年4月却是不同。一连两晚，两眼一闭，就有7棵树向他围拢过来。3棵枫树，4棵槭树，树径小则一两米，大则两三米。

　　“根深叶茂”是一个词。可这7棵树，“根深”一目了然，“叶茂”无缘得见。树，连同本应与它们一样挺拔的这个成语，被人用油锯切割，身首异处。

　　2021年5月至7月，邻县阿罗某甲等人多次潜入天全、宝兴二县盗伐枫树、椒树。7棵大树，7个树桩，7条命说没就没，7张口喊痛不止。

　　季强有个头衔，“纠结哥”。合上卷宗，“纠结哥”纠结上了，要不要去现场看一看。

　　无一例外，案发现场都在大熊猫国家公园内。制作小提琴、大提琴，枫树、槭树树干弯曲处，有着独特纹理的部分是“宝”，其余是“无用之物”。盗伐分子杀“鸡”取“卵”，残肢碎块，扔得到处都是。每回进山，季强都要被森林的气息迷倒，但是这次，“血腥味”盖住了草木香。怒火涌上心头，足足花了十分钟，他才将它扑灭。

　　公诉人提出3项诉请：根据犯罪事实量刑；6被告人在宝兴县国有林范围内补种云杉70棵，当年造林存活率不低于9成，3年保存率不低于8.5成；赔偿相应经济损失，登报赔礼道歉。

　　此类案件办理，这是“标准配置”。“纠结哥”却纠结上了：奥迪被盗，被告却赔了一辆奥拓。谁能保证若干年后，它能长成奥迪？

　　该坐牢坐牢，该补植复绿补植复绿，但是季强，始终感到缺点什么。他要替倒下的树说话，让盗伐者付出应有的代价。

　　吸收并固定二氧化碳是树木的最大功能之一。被阿罗某甲等人盗伐的树木，树龄少则四五十年，多则上百年，相当于年富力强的中年人，吸收、固定二氧化碳，正是黄金期。幼树长成大树需要时间，这期间，吸碳、固碳能力的缺失，理应由被告弥补。季强的这个思路，公诉人却不认可，理由是于法无据。

　　季强到处找法条。《民法典》1234条，站出来为他撑腰。

　　公诉人及一些司法同仁仍有顾虑：被告人承担了补栽补种义务，还让其承担碳汇损失责任，是否属双重评价？“碳汇+司法”，四川并无先例，“+”出麻烦，自讨苦吃。

　　不诉不立，这是原则，季强想到了放弃。宝兴县法院在县城南缘，季强坐在办公桌前，就能见山，见树，见林海。窗户敞开着，有风拂过山林。林涛阵阵，以前听，心旷神怡；这天听着，却是如怨如怒，如泣如诉。季强知道，7棵树的家人、亲人、朋友们，想不通。

　　他也想不通。宝兴空气好，大熊猫多，还不是因为山清水秀，生态一级棒。如果说生态是一道大堤，一草一木就是一砖一石。若要千里之堤千年永固，每一处蚁穴鼠洞，都得及时修补，且要补得牢实。有理不讲，有法不依，有洞不补，凭啥？

　　季强同被告“切磋”上了：自觉自愿认购碳汇，用于替代性生态修复。

　　碳，他们以为是炭。6被告同问一个问题：“往年烧火做饭用炭，可是这都啥年代了？”

　　这边解释清楚，那边问题又来：“碳汇又是个啥？”

　　“这个‘汇’，和‘外汇’的‘汇’字一个写法，但不是一个意思。”

　　“那是啥意思？”

　　“森林、草原、江河湖海，都能吸收、固定二氧化碳。通过植树造林、植被恢复等手段，吸收大气中的二氧化碳，降低温室气体在大气中的浓度，这个过程、活动或者机制，就是碳汇。”

　　“认购碳汇，就是拿钱还债，将功补过？”

　　“这个债，你们是还不上了。不过，认购碳汇，至少是一个弥补。”

　　“在哪买？买多少？什么价？”

　　这可问住季强了。

　　绕了一大圈，季强摸清了门道。某碳汇交易机构拿公式一套，被告需合计购买24000千克碳汇。回过头，季强问被告：“是否认罪，认购？”

　　“认，都认！”

　　2022年4月19日，判决结果下达，6被告无一上诉。回到办公室，站在窗前，对着绵延青山，季强长长吐出一口气，心里划过三个字：全剧终。

　　哪承想，句号还得往后挪。当年底，该案获评四川省年度法院十大典型案例，入选四川政法“五年百佳”案例。2023年2月17日，最高人民法院公布司法积极稳妥推进碳达峰碳中和典型案例，该案再次被提及……

　　2024年季夏，我在大熊猫国家公园宝兴片区走访，听说了1个法官和7棵树的故事。

　　没有纠结，我径直找到了季强。

　　“要是7棵树知道你为它们做了那么多，你猜它们会说些什么？”这是我的最后一个问题。

　　季强走到窗边，没有说话。他的目光在山脊上滑行，很慢很慢。